愚_

eudaimonia
习作号
我也是个小动物

[露中]

重新摸鱼国设,苏解的那一夜的故事

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俄罗斯又在冬夜里入睡。不论白天发生什么,此刻千家万户的灯都熄灭了。
        伊万•布拉金斯基坐在克里姆林宫外的雪地里,手握半瓶酒,腰里还揣着一瓶满的。他用一块旧红布盖在腿上,大雪给他戴了白绒帽、白披肩,像一个孩子堆的歪歪扭扭的雪人。
        一个人影在雪中徐徐走来,行到伊万身边。
        “干什么呢?”那人用脚碰了碰伊万的脚。
        “喝酒!”伊万醉醺醺地抬起头,白帽子掉了,雪又重新积在他的眉毛上,“王耀?”
        “是,是我。我看你醉糊涂了,在这等着冻死。”王耀立起军大衣的毛领裹住脸,他没戴帽子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醉,我也冻不死。俄罗斯怎么会冻死?”伊万把半瓶酒递给王耀,“喝了就不冷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,我有。”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扁酒瓶,灌了一大口。
        “哦。”伊万笑两声,“我说你怎么会来,原来你才喝醉了,你的脸都红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是有点醉。”王耀在伊万身边坐下来,感觉屁股坐着东西,低头一看,是伊万腿上那块红布的边缘,被雪盖住了。“这布是什么?”
        “旗子。”伊万说着把红旗抖落开,它角上印着明黄的镰刀锤子与五角星,“已经没用了,今天刚从那降下来的。”伊万用手指指身后的克里姆林宫,“说来奇怪,之前它看上去一直是崭新的,可一降下来立刻就脏了、破了,变得像块旧抹布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点点头,没说什么。
        伊万看着自己手里的旗,半晌,举起酒瓶喝一口,没由来地蹦出一句,“我们来作诗吧!”然后摇头晃脑地吟诵,“开头,‘大雪打湿了,俄罗斯的土地。’这句好不好?”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好,不好。”紧接着他否定了自己,“大雪掩埋了俄罗斯。不,大雪埋葬了俄罗斯。对。”他转头看着王耀,“大雪埋葬了俄罗斯,埋葬了锈迹斑斑的土地。嗯……今天我们就别离。朋友啊,我擅自等待新年,一场盛大的庆典,和我崭新的墓园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说,“不怎么样,万尼亚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就你爱挑刺,你一直说我的不是。等我拿回去,娜塔莎、托里斯,他们肯定都说好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托里斯是怕你,但他从此也不会再这么说。”
        伊万没吱声。
        之后他们两人喝着各自的酒,只能听见彼此呼气和酒冲撞玻璃瓶底的声音。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你说不好,那你来想一首好的。”伊万打破沉默。
        “不,我今天不想写诗。但我写好了另一样东西。”王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,“我写了悼词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以为我死了?”伊万抢过悼词,是中文写的,好几页,他扫了一眼就把信纸胡乱塞回王耀手里,“我不会死,没那么容易。但也许,我又会死。我不能睡觉,我知道只要一睡着,到了明天,我就会忘记很多事情,我想你或许也经历过……就像十月革命以前的事,我有不少都忘了。我最近不停地回想1905年,那年我坐在皇宫里,外头的人在起义,他们的喊声甚至关上窗户也听得到,我想,罗曼诺夫王朝就要结束了,托里斯说我当时看着窗外泪流满面,这个我一点印象也没有。后来,我居然用枪射向暴动的人群,为什么那样做,我也记不得了。十二年后就是十月革命,这回我站在人群中,与他们一起暴动,这我记得很清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伊万的酒瓶空了,他把瓶子向前一掷,空瓶落在雪里,没有多大声音。
         “念念你给我的悼词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“这不是给你,你还活着。”但王耀展开信纸开始读,“今天,一位老朋友远去了。我的一生经历过很多次离别,我看过太多渐行渐远的背影,但这不代表我已麻木,相反,我对这样的离别越来越不适应。而今天,苏联不再书写历史,我的导师、同志、好朋友——他也成为了一个追不回的背影。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“都是客套话。”伊万把破了的旗子抱在怀里,拧开腰上挂的新酒。
       “这是上司要我写的,他说万一你……”
       “我不要听上司的。你的呢?你给我的悼词呢?”伊万看着王耀,他醉了,可眼睛格外明亮,像在燃烧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还没死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死了,王耀,我死了!明天我就会忘记,把一切都忘了。忘记弗拉基米尔对我说过的话,人们叫他列宁,可他曾经也只是个年轻人、忘记我当刽子手的日子、忘记我坐在郊外的圆木上,与年轻人唱歌的日子。我会记得我对很多人开枪,他们在监牢里,在没人瞩目的幽暗地方,被行刑,但我会忘记开枪的原因。实际上没有原因,这就是我犯下的过错,我今日为它而死。那些人反对我,我想他们错了,我给他们讲道理,可他们还是反对。领袖说,这些人只会破坏国家,我相信了,我支持处刑他们。那时候我什么都相信……我相信理想会实现,可理想它是好东西么?它给我朋友,让我昂首挺胸,可它也叫我面目可憎!明天,明天这一切我都会忘。集体农庄的篝火,我常坐在旁边拉手风琴,你曾坐在我身边,耀,我会记得那些曲子,可我记不住篝火和你。今晚,俄罗斯像醉汉一样倒在雪里,只有你为我念悼词,这些我也将会忘了。因为面包不会有,牛奶也不会有,我失败了,什么理想、记忆也通通没有了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 王耀看着伊万,他仍旧像个歪歪扭扭的雪人,他紫色的眼睛就要燃尽了,“万尼亚,别这么说。理想是好东西,你只是没走上通往它的路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“若是根本没有通往它的路呢?它还是好东西吗?我走歪了,那你呢?”伊万皱起了眉,“你看看自己,满身资本气,你好像阿尔弗雷德。”他背过身去,举起新酒瓶,蹙着眉头大口大口不停地灌,直到来不及吞咽,酒从嘴里满出来,流到下巴上、鼻子里,呛得他剧烈地咳嗽。
         王耀不在意伊万突如其来地指责,因为他真正想指责的人是自己。王耀拍拍他的后背,但伊万咳得停不下,仿佛要把肺腑都呕吐出来,脖子处的新伤震裂开了,围巾里都沾上血。
         最后他掩着面呜咽。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努力过了,可以说是不遗余力。我不怕吃苦,我的家人都肯吃苦,我也不怕被嘲笑。但真的有通往理想的路吗?我已经不配谈理想。说来滑稽,我到现在突然想起来,曾经我的愿望只是让所有家人都幸福,所有人都能做朋友,说出来简直没人会信,太可笑了!耀,两年前我把票投给叶利钦,现在我还投他,他要做总统了,我不知道会怎样,但这是我最后的法子了,快让错误都结束吧!快些吧!”
        “万尼亚,听我说!”王耀扶起伊万的肩,要他看着自己,“你要听完我的悼词,不是上司的,是我自己的。”他没有再拿出信纸来念,而直对着伊万说: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为我的朋友而来,伊万布拉金斯基,我们相识不长,相交不久,我们打过架,用枪炮抵着脑袋,我们互骂背信弃义。但如果今天他要离开,我会说,我失去了唯一的挚友,我的万尼亚。
        他天真起来像个傻子,固执起来是个疯子。尽管我活过五千年,却没见过他那样的国家:有时候他像人类,大谈理想、袒露真心,我敢说他拥有真正爱别人的能力与勇气……与万尼亚度过的二十年,是我最接近人类的二十年,他教会我重要的东西:理想与希望。从我们相识起,我便生活在对未来的期待中,这期待不会消失,纵使我有漫长的生命,即使他将离开……”
     王耀抹了一把几欲结冰的脸颊。
     “万尼亚没能实现理想,因为他是第一位探索者,走错了,又有谁能嘲笑他?没有!谁都犯过错,我也是,当初我们太意气用事,我们……也许结果本可以改变……”
       伊万伸出手,摸了摸王耀的眼下。王耀以为自己一不留神流泪了,连忙低下头擦擦眼睛。趁他低头时伊万一言不发地站起,把怀里的旧旗迎风抖开,王耀看到满眼红色,铺天盖地的红色,红色从他头顶倾盖下来,包裹住他,旗上带着灰尘与烈酒的味道,就像俄罗斯冬天的味道。随后他感到一个隔着红旗的沉重拥抱。
       “万尼亚!万努什卡!”王耀闭着眼睛喊,仿佛他再不喊,就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,“我们以后也是朋友!我会帮你,你也要帮我,像以前一样……我会坚持理想,等它实现的那一天,你必须站在我身边!”
      没人回答他,那个拥抱又更紧了些。
      “我曾经很穷,一无所有,可那时候真的很快乐……”
      他们跪在莫斯科的大雪里,没有什么比一场雪更长久,也更短暂了。
       良久,王耀掀开了盖在头上的旗,伊万伏在他肩头,已经睡着了,像个新生的婴儿。
       王耀抬头望望天空,四周安静极了,他看到雪花不是垂直地坠下,而是转着弯,打着旋,轻飘飘地落在其它雪花身上。伊万的眼睫毛上也积了几片雪,在他眼睛抖动时,扑簌簌地落下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起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的诗:
        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。
        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,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……
        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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