愚_

eudaimonia
习作号
我也是个小动物

记1992年一次普通对话

  *露中国设,春燕普通人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我叫王春燕,是王耀先生的秘书,平日主要负责记录会议、整理行程、传达通信。
         王先生私下与我关系很好,非工作时我们直呼姓名,不像冰冷的工作上下级,他倒像位亲切的长辈,待我似小妹妹一般。我能明白,这是他身份使然。在他眼中,大约我们所有人都是家人,都是孩子,对我们而言,他却是陌生人。于是他便把对后辈的关爱,倾注于我身上了。
        因此我更决心要写这篇记录。
        它的内容并非一位秘书的工作范围,但我作为一位备受王耀照顾的后辈,作为真心将他视作先生之人,我希望记录他的生活,他的想法。也许大人物们已经忘记,他那被职责束缚的、一板一眼的、绝不出格的外壳下,还居住着灵魂。
        这灵魂是他的,也是我的,也是所有人的。

        1992年4月1日。晴。
        王耀在家休息。俄罗斯联邦、伊万•布拉金斯基先生前来拜访。他事前没有通知,因此王耀和我都很意外,我们就在家中简单地接待了他。
        如往常一样,我在边上记录他们的对话。
        “布拉金斯基先生,早上好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你好,王耀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您怎么突然造访,也没有打声招呼呢?”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不是什么正式会面。王耀同志,我今天就想叙叙旧,聊聊天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先请坐吧。”
        他们讲话时,中文与俄文自然地混杂,仿佛两种语言都是母语。
        “布拉金斯基先生总爱开玩笑,”王耀为他端一杯茶,像平日会面一样,微笑得很礼貌,“但也要注意些,别再叫我同志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已经不能被称呼同志了,难道还不许我这么称呼别人吗?”
        “被听到了可是会落下把柄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有什么关系?我只在私下这么叫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国家间何来私下之说?”
        伊万点点头,然后突然站起来,抓住王耀端着茶杯的手。在他面前,王耀的背影那么单薄,这场面让我心头一紧。但他们二人似乎习以为常,伊万没有做过分举动,只是把王耀口袋里的录音器拿了出来,这是会议时国家们随身必带的东西。
        伊万关掉录音器,“这样就是私人谈话了。免得上司们听了录音,又要教训我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不合适吧?”王耀笑着摇摇头“他们知道你故意关了录音,也还是要教训你的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不合适。因为今天是愚人节,所有对话都不该记录。”他又扭头对坐在一边的我说,“你也可以不用记。”
        我尴尬地笑笑,用眼神询问王耀。
        “愚人节在我家还不太流行,请问是可以随便说话的节日吗?”
        “对,你抓住了本质,”伊万说,“随便说话,就连真话都可以说。”他哈哈笑起来,王耀也跟着笑了,并对我摆摆手,“春燕,既然我们不聊工作,就不记了吧。”
        于是我合上笔记。
        既然是私人谈话,我原打算回避,但伊万又说我可以留下来。
         “王耀说得对,我们是国家,不存在私下交谈。国家就是人民,人民就是你,你是王耀的家人。所以只要不被上司知道就好了,你想听的话,我很欢迎哦。”
        伊万说这话时,口吻很孩子气。与王耀不同,他并不总是像长辈,甚至大多数时候,我都觉得他内心住着个孩子。
        我点头留下来,却有些无所适从,因为他们的对话我并不参与,也无需记录,只是呆坐着听。但时至今日,我很感激当时留下的决定,并且出自内心意愿,记了部分谈话内容。这份记录非正式,我也永远不会用于工作用途公开,而它的意义,我认为却超过了所有正式笔记。
        起先,伊万和王耀相对而坐,各自捧着茶静静地喝。我等伊万开口,而他并不急,喝完了茶又放下杯子,盯着茶杯静静地看。
        直到王耀说,慢点喝,我再去给你倒一杯,他才摇摇头,开口道,“你说,我是不是死了?”
        这话令我大吃一惊,王耀却好像明白伊万的意思,平静道,“怎么会?你只是换了个名字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不,不是换名字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都经历过很多次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这次不一样。苏维埃,难道它对我只是个名字?”伊万垂下眼,“王耀,我今天叫你同志,那么你也再叫我一回同志,就是最后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没应声,只是给他续上茶水。
        伊万又说,“上一次,我知道大的变革要来了,要流血,要疼痛,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。就像种子在发芽时的疼痛一样,我很兴奋,从来没有那么真切地觉得我活着,我有希望。但是这一次,我被背叛了: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物,他们朝我胸口开枪,还要我笑给他们看。我必须得笔挺地站着,可谁知道这皮囊下的五脏六腑都腐烂了?”
        他的声音并不太激动,但我感觉得到,他的内心一定很愤恨,很痛苦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想……其实也没那么糟糕。”王耀声音很轻地说,“好的东西,未必像它表面上那样完美,即便是希望,时间久了也会变质。所以失去它也不需要那么痛苦。我们都活了很久,这些事情大概也知道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可能还活得不够久。王耀,我看你已经活得麻木了。”伊万有些气恼,“我真不喜欢你的‘豁达’。为什么?明明我们曾经有过理想。那时候你不是这样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我一直如此。理想……是一种美好的说辞。但是,伊万,” 这是我第一次听王耀直呼其名,往常都是布拉金斯基先生,“你真的相信理想么,你真心地把我当过同志么?”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。曾经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想过怀抱共同理想的同志之间会为了争名逐利闹得不可开交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争名逐利的是上司们,不是我。起码那个时候,我依然对他们决策的崇高性深信不疑。我以为是你偏离了道路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对着空空的地板叹了口气,“我那时说过的吧,抛弃理想的不是我们,是他们。你只是不信我罢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是的,你说过。你会这么评价自己的上司我很震惊,我不知道该信谁。但是,你当时明知道他们做错了,却还是听从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国家不就是这样吗?我也会反抗,但不可能永远都在革命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才说你没有理想。”伊万站起来,踱步到窗前,窗外正是那诗歌中的人间的四月天,“我曾以为我找到了方向。我以为我们终于不用丑恶地活着,因为人人心中都有信念。大家认同我,喜欢我,我们志向相投,情同手足。西伯利亚的冬天永远都是那么冷,可我曾经以为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。
        看样子我错了。也许大家都像你一样,所谓志向,全是我自说自话。你与我站在一起,只因为上司要求你。所以你从我身边走开,也能走得轻轻松松、干干净净。痛心的只有我自己,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你那样聪明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并不聪明,我也做过太多蠢事了。但是,布拉金斯基,有一点我必须澄清,选择与你一样的道路是我自己的决定。因为……你曾经确确实实地带给了我理想,伊万同志,我有过理想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露出的坚定神情,像是我不曾认识过的、另一个王耀先生似的。
        “在我几千年的历史里,你是唯一一个带给我理想的人。我见过胸怀壮志的帝王,也见过心系百姓的官吏,也做过春秋大梦。但我还没见过,有一个理想,能不分身份、阶级,让所有人共同仰望,让每个人怀赤子之心。”王耀看向窗前的伊万的剪影,“我从没想过,你能放下利益纠葛,真心实意地帮我。也没想到,我能释怀过去的战争,一心一意地相信你。我曾经,对你,有过真正的友谊,那是身为一个国家我不曾奢求过的东西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走到伊万身边,推开窗户。风吹进来,拂起他们的头发,伊万的围巾飘动,我仿佛看到了过去,他们一同走过白桦林的样子。那个时候他们应该也像现在这样,并肩而行,尽管雪原无尽,春天却在前头。
        “伊万•布拉金斯基同志,与你互称同志的那几十年,我就像这个四月一样年轻。那是我仅有的,短暂而真诚的岁月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谢谢。”伊万露出微笑,望向窗外,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,“你家的春天真可爱。如果我最终可以等到一个这样的春天,那么无论如何我也能坚持下去。”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以前找错了方向,但以后也许能到达理想之地。我会尝试,道阻且长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在没有人踩过脚印的雪地上走可是很辛苦的呢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笑起来,说,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姑且最后相信你一次。虽然你现在变得像某个琼斯一样,满身讨厌的资本气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我又老了啊——再唱多少遍喀秋莎也回不去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伊万拍了拍王耀的肩膀,再整了整围巾,“王耀,我要回去了,上司可能现在正到处找我。但是你今天给我的希望,可不要忘记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布拉金斯基先生,再会。下次可不要突然造访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放心吧,不会了。我们只会在会议上见面呢。”
        王耀送走了伊万,回来时,我正整理好笔记。他对我说,“春燕,今天尽说了些你不熟悉的事情。”
        我说,“今天认识了曾经年轻的王耀。”
        他对我一笑,“你没见过真是太遗憾啦。那是最苦的时代,也是最好的时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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